「小夥子,跟去哪啦?」德叔叼著菸然後將裝有水的杯子給我。「喝上面就好,雜質應該沉澱了。」
「謝謝。」
在這邊的飲用水狀況不是很好……更正,是很不好。這種程度的飲用水品質,可以說是喝泥水了吧!
身在無法溝通的異鄉,這群人只能依靠把自己帶過來的仲介公司。不論是泥水、伙食、居住地或者是薪水,都看不出來仲介公司有把我們當人看。
曾經有人跟大使館反應尋求幫助,結果當然是徒勞的。所謂的官商勾結,我想就是這樣吧!
「德叔,你什麼時候能回去?這陣子這邊挺不安穩的。」
「還很久呢!照他們這樣搞,大概不來個五、六年是回不去了。」
德叔嘆了口氣又想抽菸,我在他點菸之前就把菸抽走。
「我可是答應過你女兒一天只能讓你抽一根。」
「哎呀!讓你娶我女兒你也不要,還遵守這約定啊?」德叔露出了苦笑挖苦我。
在我跟隊長說想離開時,隊長給了我台灣跟大陸兩邊的護照。
想去哪就去吧!既然你是從那邊來的,回去那邊會好一點。
雖然父母親是台灣人,但我對台灣已經一點印象都沒有。我決定選近一點的中國,很簡單的就入了境並且挑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沒落小鎮生活著。
德叔就是我在那邊的老闆,他是個開小館子賣米粉湯的人。
我剛到那個地方時看到它的館子在徵人,我走進去詢問是否缺人時就立刻雇用了我。
在熟悉的沒落小鎮有陌生人求職是很怪異的,但他完全沒有問我的過往,只是維持著普普通通地老闆跟員工的關係。
「德叔,你不問嗎?」
某天夜裡我跟德叔做在他家庭院中抽著菸,我忽然開口這樣問他。
「你想說嗎?」德叔只是把這句反問同煙霧一起吐了出來。
「不想。」
「那就對啦!」
「為什麼?說不定我是通緝犯。」
我對眼前的大叔投以困惑的眼光,身為前傭兵的我有著要有完善資訊的習慣。
「哈哈哈,哪有人會自己說出來?而且哪個通緝犯的生活可以這麼規律跟簡潔,簡直像是活在軍隊中一樣。」
「那我有可能是逃兵囉!」
「你是嗎?」
「不是。」
「哈哈哈,你這人該說是老實呢?還是一個笨蛋?」德叔又點跟新的菸。「最近,有人想買我的店。說實在的,拒絕掉的話會很麻煩。」
「………。」我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德叔講。
「我打算就把店賣了,然後去找仲介去國外做苦工吧!」
「這……」
「你之後的打算呢?」
「……。」我沒有回答,只是沉默以對。
「看來是沒有打算呢。」
德叔輕易說出我的想法,本來我就是做為一個浮萍偶然飄到這裡。如果這裡沒有地方能待了,我想我應該會往下一個地方走吧?
為什麼是疑問句呢?
那時候我不是很清楚,所以只是繼續聽著德叔說。
「你要不要就待在這邊?我挺中意你喔!反正你也沒地方去吧!」
我拿起茶杯湊到嘴邊,結果德叔的下一句話讓我把茶噴了出來。
「女兒長大了,嫁給你如何?」
「搞什麼!她現在才十二歲耶!」
「哈哈哈,看你一副老練的樣子,結果是這樣啊?」
「……。」
「你跟我年輕時很像呢,那眼神就像是完全否定自己。一個人漂浮在這個世界,真正的毫無歸屬。就像是流浪的老鷹一樣,孤獨而驕傲。」
「德叔,你……。」
「看來是我的巢不夠大,小夥子。」
「不是,我也打算跟你一起去做工。」
「是嗎?呵呵。」
德叔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觀賞夜空而我也是如此。
就這樣我與相處一年左右的德叔一同來到利比亞做工,雖然我早在出發前就大概猜到會有怎樣的處境,但我並沒有對德叔提起。
畢竟,知道了也不能怎樣。德叔沒有退路,知道了也只能硬著頭皮去。
到了午餐時間,工頭照慣例送來了他們稱之為食物的東西。
我雖然皺了一下眉頭,但還是認命地吃了起來。
雖然以我的能力要起來反抗逃走不難,但是留下來的人以後可就麻煩了。
啊!什麼時候我會開始擔心起他人了?
不,我應該只是關心德叔吧!
大概吧!
我在失去雙親的那一天起就失去了什麼,接著在傭兵生涯之中開始零零落落的掉落。如碎玻璃一般灑落在地上,想去拾起又會被玻璃割傷手指。所以就放任這樣散落一地的慘況,反正也沒甚麼大不了的。
德叔說過,情況再怎麼糟糕還是得撐下去,生活在底層的人沒有選擇。
真的很相似,生活在邊緣的我在那天起也沒有了選擇。
我們每天的選擇只有活下去或者是這樣死去而已。
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我發現自己雖然很適合這樣的生活,但我卻很討厭這樣的自己。
「小夥子,走吧!上工了。」
「嗯……,德叔。」我叫住起身要離開的德叔,他轉身用平常的表情看著我。
「你討厭現在的自己嗎?」
「怎麼會?」
「不……我是說,以前那時候。」看到德叔的表情我趕緊訂正自己的問題。
「的確……是有一點。不過,那是因為對自己的無力感到厭惡吧!」德叔搔著下巴的鬍子似乎在回想,過一陣子之後他又繼續說道:「小夥子,老實說我以前是混道上的。」
我聽到這句話並不驚訝,德叔的身上的確有槍傷留下來的疤痕。
「哦?不驚訝嗎?也罷,看你手上的繭…先不提這個。在我以前生活的地方,混道上不是最容易的生存方式,但當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在那片泥沼之中了。」
好像……簡直就是我……。
我驚訝地看著眼前完全看不出兇狠的中年大叔。
「很驚訝這個?小夥子你真是有趣啊,哈哈哈!」
「只是覺得,德叔跟我挺相似的。」
「渾蛋小子,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!」德叔在我胸口上輕揍了一拳。「我不知道你之前是幹什麼的啦!不過選項倒是有幾個,你應該也是很適合做那一行卻心裡頭不想做吧?」
我沒有回話只是點頭。
「那就看你了啊!不是嗎?問我也沒有辦法幫你解決什麼,你又不是我。對不對!生存就是這麼回事吧!以前的我跟你都是在生存,生存需要考慮這麼多嗎?」
生存……?
我似乎了解了德叔想說的意思。
「你現在想生活了?還是覺得在這邊生活不合胃口,想回去生存了?反正不管生存還是生活,都是在掠奪而已。」
德叔沒有再多說什麼,他準備為不止是自己的生活繼續付出。
反正不管是生存還是生活,都是在掠奪而已。
還有被掠奪……吧。
晚上睡覺時我躺在地上想著德叔說過的話。
地板傳來陣陣的震動,那並不是地震而是距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正在被轟炸。
我閉上眼睛彷彿聽見了熟悉的聲音,規律的槍聲、傷者的慘叫還有自己興奮的心跳聲。
就是這一點,讓我討厭我自己。
在那種狀況之下我發現我竟然很開心,任務越危險周遭死越多人時我就越顯得興奮。
我是在為自己是生存下來的人而開心著嗎?
我覺得應該是的……我的心情應該就像到遊樂園的小孩吧!
這是多麼有趣的事情,我很享受那種被逼到極限的感覺。
被逼到極限之後我仍然活了下去,掠奪了別人的生命之後我存活了。
活下去的喜悅?回想起來,每次實行完任務我確實被那種喜悅占領了全身。從腦髓到四肢的末端無不顫抖著,那是一種歡樂到不能再歡樂的狀態。
偽地震仍然持續著,把我的迷霧完全震散了。
我起身往門口走去,躺在地上的德叔這時候開口說話。
他一直都沒睡著吧!或許他早知道我會行動。
「小夥子,決定了?」
「嗯。」我沒有回頭,一回頭可能就會失去決心。「我是個生存者,不應該做為生活者。」
「是嗎?」
德叔沒有說下去,而我也打開門隱入夜幕之中。
在最後德叔似乎補上一句。
「想回家時就回來吧!」
我找到通訊設施對著話筒那一端講。
「隊長嗎?我要回去。」